◆ 程泰寧
　　

　　作者簡介

　　程泰寧，1935年生于江蘇南京，中國建筑師最高獎“梁思成建筑獎”獲得者，中國工程院院士，全國工程勘察設計大師。一直關注中國特色的建筑設計理論體系建構，杭州黃龍飯店、杭州鐵路新客站入選“中華百年建筑經典”；加納國家劇院、馬里共和國議會大廈入選國際建協(UIA)《廿世紀世界建筑精品選》（該選集選出了全球100年中的1000件優秀作品）。近期，“追夢·山水間”程泰寧建筑作品展正在同濟大學博物館舉行。

　　今時不同于往日，社會在發展，人們生產與生活方式都在不斷改變。僅僅靠弘揚傳統文化，就能解決當代問題了嗎？

　　現在有一個傾向，就是不分主次、不分好壞地把傳統文化中表面的、往往也是最淺顯的東西拿出來混充中國文化，或者將繼承傳統等同于膚淺的符號拼貼。比如直接把坡屋頂、馬頭墻，以及漢服祭孔、讀《弟子規》當作“傳統”來大力“弘揚”。前一陣我在央視國際頻道看到一個節目，將昆曲與嘻哈音樂結合在一起，這種生硬的拼貼與混搭，讓我感到特別尷尬與別扭。

　　對于傳統，我贊成馮友蘭先生提出的“抽象繼承”，即透過那些物質與非物質的遺存去理解傳統的內在精神、價值判斷與認知模式等，將其中仍有生命力的東西融入到今天的價值、思想體系中。中國文化如一條奔騰的大河，它是從傳統中來的，但必須融合現代的內容，必須對當代問題作出明晰的回應。我想說，這個千呼萬喚的“中國當代文化”，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故紙堆里扒拉出來的。它需要各個領域，也包括建筑設計領域，從自身的實踐出發，深入比較反思，轉化創新，逐步形成新的、有自己特色的當代中國文化，當然這是一個長期的、動態發展的過程。

　　1952年，我以第三志愿被南京工學院（現東南大學）建筑系錄取，誤打誤撞闖入建筑殿堂。我的恩師近現代中國建筑設計第一人楊廷寶所說的“建筑設計無定式、無成法”，影響了我一生。

　　“建筑學研究最關鍵的就是‘化’，要融通中外，轉換提升，化入心中”。與建筑的形式美比起來，我更重視建筑的“傳情”。建筑學具有復雜性、多義性與開放性特征，是很難用條分縷析式的簡單理性來梳理清楚的。我反對照搬傳統建筑中那些具象的形式元素來表達中國文化，數十年來，我把我的所有思考建立在實踐土壤之上，試以案例來分析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整體綜合、自然有機的建筑觀

　　1982年，杭州第一家合資飯店黃龍飯店籌建，方案做了整整一年，共有三輪修改。在設計黃龍飯店之初，我就意識到這個項目的復雜性，需要綜合地考慮好功能、流線、結構、經濟、管理等一系列問題，特別是建筑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以及文化心理成了解決這個復雜問題網絡的切入點。最后的設計通過沒有先例的單元成組分散式布局，不僅取得了建筑與自然之間、現代功能與文化心理之間的一種微妙平衡，而且也創造性地解決了酒店設計中一系列復雜問題，包括流線長度、客房布局、公共空間設計、酒店管理等。

　　方案擺脫了一般大中型賓館的設計模式,借鑒中國繪畫的“留白”,采用構成的方法,將580間客房分解成3組6個單元,并在統一的柱網網格上加以組合,形成一個既便于施工,又符合現代化酒店規范管理要求的平面框架。同時,通過單元間的“留白”,避免了采用其他方案可能出現的“大墻”,從而使自然環境和城市空間得到完全的滲透和融合。

　　設計中,在注意有形形態塑造的同時,更重視意境和氛圍的表達。當顧客在華燈初上時分進入大堂,透過若隱若現的庭院和水面看到燈火輝煌的餐廳部分,宛如欣賞一幅立體而有現代氣息的“夜宴圖”長卷。當人們視線穿過塔樓間的空間看到細雨中的寶石山色時,可以體驗到傳統水墨畫的韻致。無形形態的營造強化了建筑空間的藝術魅力,也提高了建筑物的欣賞層次。

　　這次的成功，主要是中國哲學中的整體性思維帶來的重大啟發。

■ 黃龍飯店設計圖

■ 黃龍飯店

　　“抽象繼承”來發揚傳統

　　秀美的西子湖畔，蒼翠的玉皇山麓，浙江美術館選址于山水之間，環境條件十分優越。

　　設計從書法、水墨畫、江南傳統建筑和西方構成雕塑中尋找通感，以期與自然環境、人文環境及現代審美理念取得和諧統一。建筑體量依山形展開，并向湖面層層跌落，起伏有致的建筑輪廓如同山體的延伸，自然而然地融入環境背景中。黑色屋頂構件與大片白墻的色彩對比、多面坡頂穿插的造型手法，在似與不似之間表達著江南傳統建筑特征，如水墨畫般流露江南文化的氣質意韻。而鋼構架、中空夾膠玻璃、石材等現代材料與技術的運用，由坡頂轉化而成的屋頂錐體與水平體塊的穿插組合，又使建筑極富現代感與雕塑感，符合現代的審美理念。

　　我們在設計中結合功能布置了尺度不同、各具韻味的庭院空間,景觀布置兼有中國園林手法和江南水鄉特色,使人們在參觀、瀏覽的同時獲得豐富的空間體驗。同時,在陳列展覽之間的過渡休憩空間、交通核心以及展覽流線的終點等部位設置了鋼和玻璃構成的虛體,將室內空間盡情地向室外環境開放,以達到內外交融、虛實相生的景觀效果。在華麗的金屬玻璃屋面覆蓋下的3層通高的中庭是整個美術館空間層次的高潮部分,萬縷陽光穿過金屬板百葉的縫隙,絲絲滲入,再穿過層層疊套的回廊,直瀉到底層大廳,為內部空間導入了柔和奇幻的光影,完美地表現了美術館空間的藝術氛圍和文化魅力。浙江美術館如同一幅一氣呵成的現代水墨畫，在江南煙雨迷蒙中，訴說著現代中國的審美理想。

■ 浙江美術館外景

■ 浙江美術館設計圖

■ 浙江美術館內景

　　創新要“奇”得有“情”有“理”

　　溫嶺博物館乍看它有點“怪”。

　　設計這個建筑，我用了非線性的形式語言塑造成一塊山石的形態，但是正是因為這樣一種形式語言的選擇與推敲，才使得這個博物館能于周邊混亂市井之中而自成一種氣場，同時也與當地的石文化取得呼應。博物館表達了溫嶺市四大文化之首的“石文化”，又恰恰建在石夫人山下，和自然、人文環境很契合。“石頭”的瘦、透、皺、漏，別有一種中國韻味！所以如果我們把這個建筑放到它所在的城市環境與文化背景中去看，我們就一點都不會覺得它有什么“奇怪”。同時也因為這個建筑形式背后的文化底蘊，才使得它與一些程式化的非線性造型區別開來，具有了一種中國韻味。

　　現在，人們很關注建筑形式，“歐陸風”“現代風”“新中式”。其實，脫離了時代和環境去評價一種建筑是沒有意義的。項目的基地條件、功能要求、特別是建筑所處的時代、地區的自然環境和人文背景不同，就會產生不同的建筑樣式。對形式的固化理解、對某種“程式”的跟風，正是今天“千城一面、萬樓一貌”的重要原因。

　　建筑設計領域中的“思”不是抽象的玄思，它應該是與“做”結合在一起，是實踐中的思考，也是思考中的實踐。

　　傳統是什么？傳統是我們的文化之根，也是流淌在我們血液中的文化基因。我們重視傳統文化，目的并不是要復古，而是希望延續自己的文化基因，然后轉換創新，向前發展。但是如果我們簡單地將傳統與現代中國文化混為一談，那就是泛化了傳統，也抹殺了當代的價值，更否定了中國文化不斷轉換更新的可能，實際上就是一種文化上的不自覺。

　　我們是一個有著豐厚文化傳統的國家，但是我們更需要建構一個符合我們當下情境的中國當代文化。

　　建筑這門學科具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沒有標準答案，沒有金科玉律，所以探索的空間很大，魅力也就在這個地方。對于建筑學的未來，包括中國建筑的未來，我還是很樂觀的。

■ 溫嶺博物館

■ 黃龍飯店設計圖

■ 黃龍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