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建設的千篇一律已經成為所有的城市居民和管理者的困擾，但是似乎誰也無法擺脫這種周而復始的怪圈。如果人們試圖去重新選擇生活的環境，或者暫時擺脫水泥森林的壓抑，只有通過旅游或者到郊區度假，才可以享受到自然的熏陶和洗禮。如果人們打算重溫對城市歷史的記憶，也可以到各種古鎮，穿梭于代表著不同時期、不同地域傳統建筑風格的街區之間，欣賞先人們給我們提供的凝聚著歷史和文明集合的建筑景觀。我過去在培訓一些城鎮官員的時候，經常告誡他們，為什么去古鎮或者歐洲旅行的時候，喜歡在當地的建筑和房屋前留影？僅僅從外表上我們就可以感覺到這些建筑的不同，它們身上的各種裝飾和符號向我們展現出強烈的歷史感和文明的沿襲。在參觀各種現代化城市的時候，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任何其他國家，幾乎都是同一種模式的翻版，看到的只是高大上的氣派，沒有任何歷史而言。

　　很多人都在批判城市景觀的過度現代化，導致傳統的缺失。但是在城市化高速增長的今天，城市管理者面臨的最實際的問題不外乎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要提高土地利用效率，在一定的城市空間內要容納更多的人口，容積率決定著城市的未來；二是要面臨地價的壓力，低密度的城市必須要承受高成本，政府的財力和開發商的財力無法承受，而選擇高密度的城市最容易忽視的就是城市的景觀；三是必須要面對舊城改造和新城開發的選擇。對于舊城改造，包括傳統建筑的保護是需要凈投入的，而新區開發則可以通過土地出讓解決所有的基礎設施建設問題，也會大大提高政府公共服務和社會的市場化服務的能力，絕大部分管理者肯定是要選擇后者的；四是城市景觀的塑造可以通過大投入的模式來進行，但是必須要先開發然后再復制，傳統元素可以在形式上和視覺上保留，而內容卻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城市的魅力不復存在；五是照抄照搬國外的建筑模式和風格，人為主觀地復制歐洲模式，名稱上也可以盡量歐化，但是由于成本過高，只能被少數人享用。

　　其實對于絕大部分城市管理者，關注的大多是現實利益，往往把如何解決居民的實際需求放在首位，而其他的景觀設想也會讓位于成本的約束，或者以綠化和生態公園來替代景觀的塑造。因此我們看到的千篇一律的城市景觀，也是受經濟和社會的現實因素所制約。還有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高速發展帶來的后果。因為所有的城市管理者和開發商受各種政績和利益的約束，要求盡快地解決城市發展的問題，出成績，還要有視覺效果，可能不會顧及更多。至于借鑒歐洲的城市發展經驗，需要積累幾百年的歷史。復制中國古鎮的建筑模式和形態，不僅需要時間，而且更要付出低密度的成本。沒有哪個城市管理者愿意在有限的執政期間內付出這樣的代價。

　　中國的城市對于景觀塑造也有獨創之處，就是主觀決策可以調動更多的資源，來滿足城市管理者或者開發商對景觀的偏好。例如人為地打造一個古城，或者是在城市局部設計規劃出仿古型建筑一條街，或者是開發商按照傳統模式或者借鑒其他樣板在一個開發項目內實現所謂的復制。但是這種人造景觀往往并不能引起任何人的強烈的視覺興趣。當然也有個例，就像古北水鎮，通過傳統建筑在空間的集合，整合了各種旅游要素，完全是按照原汁原味的模式，打造了一個高品位的旅游空間，這是成功的模式。可是對于絕大部分沒有能力投入和沒有整體設計思路的規劃師而言，城市景觀改造大多是失敗的。原因是缺乏了傳統基礎，也缺少個性化的建筑和景觀效果。

　　我記得曾經接待了一個地方城市的負責人，他信誓旦旦地告訴我，他要在東北的一個縣級城市打造東方達沃斯。這個城市既沒有旅游資源，工業發展水平也不突出，是一個農業大縣。如果按照他的思路，規劃成一個歐洲模式的建筑集群，既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又會造成資源投入的巨大浪費。我給他講了一個道理。無論是達沃斯，還是歐洲小鎮或者城市，建筑大多是私人的，而且經過幾百年的洗禮，才形成了現如今浸透文明和文化的建筑景觀模式。如果一個政府官員，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志，對城市所有的建筑都提出這樣的要求，不但成本不支持，而且社會不接受，企業不愿意，居民會反感，更不要考慮其他各種要素的匹配了。例如達沃斯的冬季滑雪產業和夏季山地戶外運動產業的發展等。而這個城市只是坐落在平原上，唯有的資源就是糧食，壓根沒有發展相關產業的資源要素。當然他接受了我的建議。但是在現實中，中國許多城市政府的官員或者是開發商，干過的這類事情并不少，并且形成了嚴重的后果。一個個城市的仿古建筑群和街道，由于成本過高，商業不景氣，導致投資的失敗，這種例子不勝枚舉。貴州省一個旅游名勝區所在的縣城，領導根據主觀意志建設了一個仿古商業街，領我去參觀的時候，街面冷冷清清。外表好看，并不中用。因為開發后的商業街，店鋪租金成本會提高，商品價格也高于舊城的商業街，所以游客更愿意去舊城的老商業街，餐飲和其他產品的價格都很便宜。對于所謂的景觀建筑還不如購物消費便宜來得實在。舊城人流熙攘，仿古街冷冷清清是鮮明的對照。

　　對于城市景觀的要求，并沒有停留在所謂建筑方面。因為城市高樓大廈的林立，沒有人愿意拆遷去耗費更大的成本。但是城市管理者按照主觀意志對景觀的干預，卻表現在各個方面。例如治理穿墻打洞，拆除影響天際線的廣告，街區所有店鋪的招牌需要統一管理，甚至要統一字體等等。或者是在各種交通干線布置高大上的綠帶，既耗費成本，又不適用。我曾經走訪過很多國家的城市，感受最深的是城市蘊含著悠久的歷史和文明，是經過長期積淀而來的。當然也和城市化發展進程有直接的關系。但是尊重城市建筑的個性，尊重土地所有者和使用者的個性意志對建筑形態的發揮，是城市文明傳承到今天非常重要的體制基礎。很多人都去過香港的商業街，百年的城市商業文明，并不是通過統一招牌所體現的，重要的是服務品質和價格。這才是保持城市商業文明的根本所在。我曾經舉出過一個著名的例子，就是西安的回民街，當初在政府的動議中曾試圖被拆掉并改造，但是在居民的反對聲中保留下來了。如果去過西安的人，肯定都會到回民街逛一逛，那里既能體驗到西安古城的商業味道，而同時老字號的招牌集中在那里，也形成了西安城市景觀的又一特色。

　　在我國城市化高速發展的今天，由于很多人口要進入城市，需要提高人口密度和降低城市成本，同時又要使城市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還要能保留城市的文化傳統和特色。我個人認為要注意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一是要給傳統的社區留出發展空間，要允許市場化要素自動進入，并引起城市景觀的變化。北京的什剎海酒吧一條街的形成，三里屯的改造和南鑼鼓巷的改造都是成功的案例，政府應該善于引導而不是通過管制將其搞死。二是沒有必要建造仿古一條街或者進行仿古建筑的整體開發，特別是涉及到一個城市的發展更要慎重，重點是要解決功能的問題，解決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改善的問題，而不是追求形象，城市要方便居民的生活和就業。三是對傳統街區的改造要極為慎重，要提倡修舊如舊，要盡量降低改造的成本。政府可以花錢去修傳統建筑的外立面，也可以對住戶提出保護建筑的各類要求，政府可以制定引導性的政策，鼓勵使用者自發進行更新和改造，而不失傳統的風格。四是要特別注意，政府負責人不要用主觀意志強制地要求建筑、招牌、廣告、店鋪門臉的統一化，其實這些具有鮮明個性特點的符號，更能傳遞出城市文明和景觀的統一，而不是形式上的大一統。否則對城市景觀帶來的傷害可能遠遠大于貢獻，更重要的是也會影響到城市居民對當地政府的信任。

　　（作者為中國城市和小城鎮改革發展中心首席經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