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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開封，黃河南岸平坦低洼所在。于北宋汴京時期，卻曾有一處華麗富貴楠木之美的文化景觀，一段厚積鬧窮的歷史疼痛。

　　這文化景觀便是宋代著名皇家園林：艮岳；這永遠的疼痛的歷史便是令北宋王朝終結的靖康之恥。其時，豁露的開封，一直橫陳于北方強敵鐵蹄之下，沒有天然屏障，也沒有銅墻鐵壁的國防，泥土伴淚水的蹂躪糟蹋只是對方三四天的騎程。

　　史有紅粉亡國之說，園林也潛具女性的陰粘之質。后世目艮岳為亡國之蘗！

　　但，那是一場壯麗的皇家造園活動，中國一代畫家皇帝宋徵宗趙佶的藝術之夢，只是選錯了時間與地點。飛鴻踏雪，艮岳作為文化景觀痕跡留在了歷史、大地。

　　1．  艮岳

　　我們只見過《清明上河圖》的汴京城的繁榮，那是民間的昌盛。卻無法瞻仰艮岳崇麗，那是皇家韶華。其實艮岳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皇家園林的先河，如后來明清的大型皇家園林，而在以前的只能叫做“囿”或者“苑”。

　　“囿”與“苑”都有強烈的農耕種植或游牧狩獵的殘痕，皇家活動其間多為娛樂軍事功能。而艮岳的筑園，絕對是那位天縱藝姿中國畫家皇帝、宋徽宗趙佶藝術之夢的大手筆！艮岳的第一功能是娛樂審美，同時又是是信奉道教的宋徽宗的洞天福地。

　　艮岳，宋政和七年（1117年）動土，宣和四年（1122年）完工。以傾城傾國傾天下之力，花費六年的光陰，讓平洼的開封城東北角憑空增添一座大型皇家御園，一座北宋王朝的文化景觀。

　　艮岳，初名鳳凰山，又名萬歲山、壽山，或陽華宮。《易。說卦》：“艮，東北之卦也。”艮岳位于汴京城東北隅。宣和四年，徽宗自為《艮岳記》，以為山在國之艮，故名艮岳。

　　是世界上第一座由皇帝本人親自設計的大型皇家園林。

　　艮岳御園面積約750畝。艮岳主峰萬歲山，周圍達10余里。最高峰達90步，位于園東，可從被譽為“有蜀道之難”的棧道上下交通。

　　回望在坦蕩如砥的汴京的東北角，突兀眼前驚現了一座似畫如詩，若夢象幻城市山林，連宋徽宗本人都抑制不住內心的得意，搖頭晃腦的韻味出如下的句子：

　　“東南萬里，天臺、雁蕩、鳳凰、廬阜之奇偉；二川、三峽、云夢之曠蕩，四方之遠且異，徒各擅其一美，未若此山并包羅列。”（趙佶：《御制艮岳記》）

　　好一個“并包羅列”，中國畫“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精髓理念在艮岳得到了超前實現。

　　2．  畫家皇帝

　　對于北宋后期趙佶的蓋棺定論，《宋史。徽宗本紀。贊》說：“疏斥正士，狎近奸諛。。。。。。溺信虛無。崇飾游觀，困竭民力。”從政治上說，他是一個低能兒。

　　但是在文化上的趙佶，則是一個藝術天賦極高的皇帝畫家和畫壇的領袖。他自己說：“朕萬機余暇，別無他好，惟好畫耳。”（鄧春：《畫繼》卷一）這位杰出的皇帝畫家，在畫風上既然沾溉蜀派黃荃父子的“黃氏體制”；同時又承繼徐熙、崔白等人崇尚清淡，不重色彩水墨渲染的傳統，在繪畫，尤其是工筆花鳥方面達到了很高成就，傳世作品有《臘梅雙禽圖》、《枇杷山鳥圖》等。

　　宋初設立畫院，授予畫家官職，待遇優厚。徽宗時期（1101年——1127年），為畫院興隆時光，畫師的地位空前提高。“本朝舊制，凡以藝進者，雖服緋紫，不得佩魚；政、宣間，獨許書畫院出職人佩魚，此異數也。”（鄧春《畫繼》卷十）

　　那段至今都令天下畫家仰慕不已的幸福時光，曾在中國繪畫史上大放異彩。

　　徽宗崇寧三年（1104年）特設畫學——即國家繪畫專業學院，這不僅是中國繪畫史上最早的皇家繪畫學院，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繪畫學院。學院以畫取士，入院學生也是要考綜合素質的，“以《說文》、《爾雅》、《方言》、《釋名》教授。”在專業上“考畫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態形色俱若自然、筆韻高簡為工。”（《宋史。選舉志》）

　　入學后，又將人分成三舍三等，按其考績升遷。這一制度于文士學子吸引力巨大；于民間繪畫興趣濃厚，熱情空前；于后世影響深遠。

　　元末夏文彥《圖繪寶鑒》及補遺、續補，共收著名唐代畫家192人、五代110人、宋代853人、元代190人。從這上數目來看，宋代名家幾乎為唐五代總和的兩倍多，是元代的四倍。

　　民間總是趨炎附勢的。嗜畫之風熾熱，深入社會各階層。《東京夢華錄》卷三：“宋家生藥鋪，鋪中兩壁皆李成所畫山水。”《夢梁錄》卷十六：“汴京熟食店，張掛名畫，所以勾引觀者，留連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面。”

　　如此景觀，足見以畫入仕的宋代畫壇之盛，而被譽為中國農耕文明的文藝復興時代一個重大部分。

　　在藝術造詣極高，篤信道教的趙佶心血來潮要造園艮岳，追求人間的洞天福地，集天下名山大川盡善盡美便成了他的全部審美理想了。還有什么事情能擋住這位皇帝畫家宏偉藍圖？！

　　3．動機

　　如果從文化景觀論的角度來考察艮岳的曾經存在，我們會得出另一種解釋：人類居住的大地，不單是人類活動的舞臺，也是人類“塑造”的對象。假若將艮岳這個文化景觀當作人文地理的研究的核心，我們會發現艮岳是必然要產生于宋徽宗為人主的北宋王朝末期，那個文化地理之中，在它的誕生演變過程中呈現出典型意義：“文化是動因、自然條件是中介，文化景觀是結果。”

　　關于艮岳大興土木的最初動機，是與趙家皇室的子嗣有關。“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人丁不旺，子孫不眾為古代華夏男性最大的心理焦慮，何況當上了一個皇帝的男人。

　　對此，宋人張淏《艮岳記》解釋得最為清楚：“徽宗登極之初，皇嗣未廣，有方士言，京城東北隅地協堪輿，但形勢稍下，儻少增高之，則皇室繁衍矣。上遂命土培其岡阜，使其稍加于舊矣。而果有多男之應。自后，海內乂安，朝廷無事，上頗留意苑囿。政和間，遂即其地大興工役。筑山，號壽山艮岳。”

　　宋徽宗趙佶在有了這一初始的雄性荷爾蒙動機之后，便將自己全部的審美理想構思于艮岳的設計藍圖。

　　4.藍圖

　　艮岳工地，頭戴直鏷帽的皇帝畫家，在后宮姘妃、宦官們的前呼后擁下，黃幃罩遮住陽光，四處移動指點，所有的人都在俯首執行他的圣旨。

　　當然，只有他一人的文化修養在這里傾情演繹，他的全部愛好在這里逐一夢想成真。

　　“按圖度地”，就是按照宋徽宗精心構想的山水景色圖繪，作為施工的藍圖。

　　艮岳的設計主題鮮明，遠近的景區布局安排，悉符山水畫理。全園以主峰萬歲山為各景中心，以萬松嶺和壽山為賓輔，形成主從關系。置介亭立于萬歲之上，成為群峰的收束焦點。這有點類似今天的北京的頤和園萬佛山上的佛香閣。

　　如此園東的萬歲山，與東南的壽山，二峰并峙；南山的之外的小山，也橫亙2里，與中部的萬松嶺同構成層巒疊嶂之勢，相互開合崎角，或為深谷或為險峪。三山相交處有雁地，以匯眾嶺之水。水有緩流，有瀑布。周圍種中草藥以示求長生不老，辟農舍以示心懸天下。作為萬歲山的陪襯，萬松嶺與壽山的高度與體量都較小。三山各具風致：或林麓暢通茂，或峰巒起伏，或奇石羅列。

　　艮岳布置高下有致，動靜得宜，讓人徘徊其間，猶身處于名山大壑，幽谷巨巖之中而感嘆不已：“萬形千狀，不可得而備舉也。。。。。。皆物理之自然，豈人力之所能？”（李質：《艮岳賦》）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艮岳在模山范水之際，還作了典型提煉創造。艮岳山中有大洞數十，以石灰巖石置于其中，自生云煙，儼然真山。在山洞處理上，符合生態，“其洞中皆筑以雄黃及盧甘石，雄黃則避蛇虺，盧甘石則天陰能致云霧，滃郁如深山窮谷。”（周密：《癸辛雜識》）同時，這些景物也深深浸染了崇尚自然中國道家文化的仙風道骨。

　　苑中景物，都有品題。如山之東有萼華堂、有書館、八仙館、紫石巖、棲具嶝、覽秀亭、龍吟堂。山之西有藥寮、有西莊、有巢云亭、有白龍泮、濯龍峽、蟠秀、練光、跨云亭、羅漢巖。如此這樣，山水詩畫，自然人文。讓人聯想到后世的《紅樓夢》里的品園文字、頤和園中濃淡墨寶。。。。。。

　　至于理水方面更為巧妙，除了在園中平地鑿大方沼，沼中作兩洲鳳池、雁池靜水之外，“車駕幸臨，則驅水工登其頂，開閘注水而為瀑布。”此外，峰北有景龍江；江外有大池，名曲江；導江水穿石出罅，噴激濺注，灑灑如貫珠。

　　在植物種植上，可以說是“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勝，于斯盡矣。”有蘇州、杭州、湖南、廣東、四川等地的：枇杷、柚橘、檳榔、荔枝、楠木、文竹等等奇花異木佳果。

　　此外，還有萬計的珍禽異獸莫不畢集于此，鶴鳴九阜鹿鳴呦呦，野趣盎然。

　　艮岳突破了秦漢以來皇家苑囿“一池三山”的模式，以山水為主題進行營構園林。園中的建筑兼具使用與審美雙重功能，園中的珍禽奇獸不再供狩獵之用，而作為增加自然情趣，成為園林景觀的組成部分。

　　當然，繁褥過度華麗過度是不可避免成為皇家園林的明顯垢病；綺麗纖巧，為其最大特征。

　　如此親歷親為，作為有絕對君權的統治者，為了藝術之夢，趙佶這樣的造園干勁，硬是在大地上留下自己生活思想情感的痕跡，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天要被改了地要換了，艮岳注定要成為了北宋汴京城獨特的文化景觀。

　　5.工程

　　以人工掇山疊石為全園的主體建筑和景物中心的艮岳，其疊石量需求量之大，質量之高，在中國造園史上當居首位。正如宋人周密在《癸辛雜識》中所說：“前世疊石為山，未見顯著，宣和艮岳，始興大役。”可見其疊石工程之浩大史無前例。并且其掇山疊石的考工也屬登峰造極之作，連宋徽宗這樣審美趣味苛刻的皇帝也大為滿意。他在《御制艮岳記》這樣贊嘆：“峰巒崛起，千疊萬復，不知其千里，而方廣無數十里。”“四向周匝，徘徊而仰顧，若在重山大壑幽谷深崖之底，而不知京邑空曠坦蕩而平夷也！”

　　真是“變城市為山林，招飛來峰使居平地”，如此搬運之功，只有傾天下之力才能實現。

　　宋徽宗趙佶為書法兼丹青圣手，也是一位奇石品鑒專家，他畫的一幅傳世之作祥龍石就是證明。他讀過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的《太湖石記》的名句：“石有聚族，太湖為佳。”因此，在政和年間決意在興建艮岳時候，就下旨命令朱勔、蔡攸在江、浙一帶大量采集太湖花石和天下的奇花異木珍禽異獸。

　　同時委派思精志巧、多才多藝的宦官太尉梁師成作為工程總監督辦，專門為自己掇山疊石，打理百工技藝，辨別九州之珍產。

　　宋史上記載，蔡京和蔡攸、朱沖和朱勔，北宋王朝兩對著名的奸佞父子此時都在伺候徽宗。浮云蔽日，忠奸不辯為專制君主的特征。其實，統治者心里明白得很，在維護家國的同時，又要滿足巨大的私欲之壑，人主是離不開奸佞的。“太宗謂侍臣曰：‘君子小人如芝荊棘，不能絕其類，在人甄別耳，茍盡君子，則何用刑罰焉？！’”

　　宋太祖趙匡胤就懂得此中三味，何況趙佶。

　　6.花石綱

　　“善致萬鈞之石，徙百年之水者，朱勔父子也。”這是宋蜀僧祖秀在《華陽宮記事》中的評論。也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朱勔的霸悍與狡獪，艮岳最終是不會落成的。

　　朱勔父子出身蘇州太湖邊，其善治園囿的才能是蔡京發現的，并給予官職。后來，朱勔得知徽宗性喜花石苑囿，便投其所好，專門尋取浙中珍異花竹石進貢。后來年年歲歲不斷增加，舳艫相銜于淮汴之間，號：“花石綱”。

　　朱勔為徽宋采石可以說已經達到病狂程度。他是從兩個方面取石的：第一，只要是好的奇石，不管是在江湖不測之淵，還是在巉崖陡峭之上連腳跟都無法站穩地方，他都要“百計以出之，必得而后已。”這是取之自然天地。第二便是搜查于民間。只要士民家的一石一木稍有模樣，即領健卒直入其家，用黃封表識，反叫人家護視，若微不謹，即被以大不恭罪。到了搬運的時候，必定要撤毀人家的屋子與圍墻。

　　為了將太湖石完好無缺的運抵汴京，朱勔可謂絞盡腦汁。因為高大多竅透空的太湖石經長途運輸極易折斷，因此便先用膠泥填實孔竅，加上麻筋包裹，然后放在日光下曬硬。起運時先用大木為車，致于舟中。運抵汴京后，浸泡水中，旋去泥土，省工省力。

　　朱勔搬運的最大的一座巨型太湖石，采自無錫黿山，高四丈有奇，廣得其半，玲瓏嵌空，竅穴千百，專造大舟以載之，挽以千夫，鑿河、斷橋、毀堰、拆閘，數月方至京師，徽宗見之大喜，賜名“昭功敷慶神運石”。

　　朱勔得寵日隆，緣此授節度使。朱氏父子俱建節鉞，乃起私第曰：“雙節堂”。

　　朱勔還出席宮中內晏，徽宗親握其臂與語。得此殊榮之后，朱勔就以黃帛纏之，與人揖此臂，竟不舉。

　　這樣，在宋徽宗趙佶以最濃厚的興致營造他的艮岳時，在民間卻被攪殺得雞雞犬不寧，苦不堪言。對此連蔡京都感到太過分了，趙佶也病其擾，曾要朱勔收斂一些。

　　可是，規勸歸規勸，艮岳總是急需花石的。

　　7.盡投之汴河

　　風風雨雨，日落日出。然而就在艮岳落成十余年，艮岳山上的奇花異木郁郁蔥蔥漸成氣象時，北宋王朝的氣數便已盡了。

　　北宋帝系為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欽宗九位皇帝。

　　宋之內部是積貧難療。冗兵與冗吏為宋之財巨耗，如此，仁、英二朝與太宗相比，天下財賦加了六成，反鬧不夠。于官場上，有新舊黨爭；在民間，有方臘起事。。。。。。

　　宋之對外積弱不振。一是自太宗起終不能打倒契丹，二是在澶淵之盟后，宋歲輸遼銀十萬兩，絹二十匹。

　　契丹遼亡后，女真金強大。宣和七年（1125年）宋徽宗無力主持阻金兵南犯的朝廷大政，被迫下罪己詔，讓位于兒了宋欽宗。第二年，即靖康元年，金人兵臨城下，又逢大雪盈尺，城中補給斷絕，新即位的欽宗不得不詔令在艮岳“拆屋為薪，鑿石為炮，伐竹為笓籬”，“是日汴京百姓奔往無慮，十萬人臺榭宮室悉皆拆毀，官不能禁也。”（宋張淏《艮岳記》）并且，“取大鹿數百頭殺之，以啖衛士。”“取山禽水鳥十余萬，盡投之汴河，聽其所之。”

　　劫后余波，歲月滄桑。待女真人在燕京定都，改名中都后，一些精美的太湖石又千里迢迢轉輾運送到中都，置于瓊華島上妝點景色——近900年百后，我們可以在北京的北海公園內見到伊們洗盡鉛華的容顏。

　　徽、欽二帝及皇室千人被擄往天寒地凍的北方。。。。。。。。

　　這便是靖康之恥。至此以汴京為帝都的167年的北宋王朝亡。

　　戰爭從來就毀滅藝術。曇花一現，華貴的楠木樹成為焦炭，中國造園史上的這座著名皇家園林艮岳沒了。